弱くても(5)

當相葉聽到松本驚慌不已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時,還以為自己收到了詐騙電話,而且是聲音真的跟松本很像的詐騙電話,只是現在的詐騙也太有心了,竟然能夠打到學校辦公室來指名找他……相葉看著一臉狐疑的主任,抬起手掌遮住話筒:「嗯,等一下,難不成你是……MJ?」

『蛤?我不是就跟你說過我是松本、二宮的責編松本啊!』

「是MJ?真的是MJ嗎!」相葉誇張的語氣讓整個辦公室的老師都抬起頭來,想看看吶喊著謎樣貌似英文人名好像很喔蝦蕾的到底是哪位仁兄。

『愛拔桑,拜託你先聽我說,你家的二宮和也好像離家出走啦!』松本乾脆無視跳針的相葉,抓著電話咬牙切齒道。

相葉握著話筒,若有所思的站在放話機的櫃子前面,盯著前方牆上掛著的風景月曆;一瞬間竟然覺得有點好笑起來,自己總是被念像小孩一樣欠照顧,可是搞出這種像是小孩失蹤事情的竟然是二宮,都那麼大的人了,為什麼還要被像未成年一樣控管行程呢?但是相葉又覺得應該要好好感謝二宮的事務所才對,尤其是一直這麼辛苦的那個松本編輯,連他都可以感受到這群人重視二宮的程度。

簽書會成功結束的時候,家裡都會收到編輯部送來的大把花束。相葉對花粉過敏,所以接下那些成堆的波斯菊、香水百合、紅的白的粉紅的玫瑰和其他更多他跟本叫不出名字的花時,只能盡量憋氣,然後投給送花來的編輯部小妹一個營業用笑臉。一轉身就是噴嚏和幾乎垂進嘴巴的鼻水,二宮回到家看見戴著口罩坐在沙發裡的相葉,便有點發怒似的走進放花的廚房,把花束塞進垃圾袋。

你幹什麼,好好的一束花……

都叫他們不要送到家裡來了,春天的花粉症還整不夠你嗎。

可是這樣好可惜,花是無辜的嘛.。

喂,現在過敏很難受的是你還是我阿?

講話還是尖牙利齒,可本意出於他的溫柔。二宮是個把自己的優點隱藏得很深的人,不去親自發掘,就感受不到。像是不經意卻刻意使的溫柔,背後的那些用心,都被尖酸刻薄的表象給包裝起來,而那些最柔軟溫順的一面,只留給他親近的人。相葉想起二宮十幾歲的時候,還沒退去的戾氣匍匐在精瘦卻結實的肩膀上,臭著臉踩著腳踏車用彷彿一去不回頭的氣勢狂飆,挑染的頭髮翻飛,底下有一雙靈性的眼睛。他好喜歡二宮的眼睛。裡面轉著鬼靈精怪,冷靜又充滿情緒的淺色瞳孔,二宮用他們來洞察吸收,然後將之轉換成文字與故事。

編輯松本沒有見過二宮十七歲時的模樣,他接手責編時,他們都已經到了定下來了年紀,變得沉穩,不再橫衝直撞;但松本卻選擇使用離家出走這個詞,好像他仍然能看見二宮深藏在性格裡,那樣不服輸與年少輕狂的靈魂。

離家出走這個詞彷彿是與他們的十七歲連接的鍵,相葉看著眼前的風景月曆上,兩朵向日葵反射出的燦黃,鮮豔奪目的刺眼了起來,他幾乎像是迴避太陽光一般低下頭,手中的手機發出震動,是推特發出的提示音。

不經意的瞄了一眼,相葉張大了嘴,露出一聲驚呼,旋即又用手背堵住自己的嘴巴;松本在電話那頭不停的問:『怎麼了?怎麼了?』他自己講了半天相葉都不吭聲,他還以為對方根本沒在聽,沒想到突然發出這麼大的聲音來。相葉蹙著眉猛划了幾下螢幕,對松本說:「你看推特沒?」
『啊?沒,二宮老師在推特上說了什麼嗎?他有說他在哪嗎?』
「不,他……嗯,總之你去看一下推特再說。」
相葉拉著電話線向後跳了幾步,彎身去看掛在辦公室另一頭的鐘。下午一點二十五左右,大部分的同事都已經去上課了。他纂緊話筒:「我會去把小和接回來。不過我說MJ阿,」相葉頓了頓:「也差不多,可以說服下你們事務所那位老爺爺,讓和也多些自由空間了吧?不然跟他住在一起的我也挺壓力的。」
見松本不吭聲,相葉又急急的開口:「如果您還是不放心,我保證我會好好照顧他,不讓他徹夜打電動,稿子按時交,請您放一千萬個心!」
松本忍不住伸手按住突突跳的太陽穴:『先不提我的印象中你們兩個都挺欠人照顧的,相葉桑,你的口氣很像在跟家長說話的男朋友阿……』他都覺得自己起了一身莫名的雞皮疙瘩。
「嘛嘛,因為都很欠照顧,所以我們才在一起嘛~」相葉發出爽朗的、彷彿在抽氣般的笑聲,也不等松本回話,逕自講:「那說服爺爺就麻煩你囉,還有小和上次去發表會的那套西裝我送乾洗了,你可以順便幫忙取來我們家嗎?謝謝啦MJ,3Q!」劈哩啪啦後一陣風似的掛掉電話。
不知道是天然還是KY還是有意為之,松本看著嘟嘟響的話筒,挫敗的覺得自己的擔憂和焦慮一丁點都沒有傳達給相葉。

§

停車場上冒著有柏油味的熱氣,相葉走到建築物的邊上時,被撲面而來的熱風燻的皺了皺眉。暫時停住腳的同時往手裡的手機打字,他站在屋簷下往推特發了新的動態。

『沒課了!準備出發去拯救公主』        

送出後自己看著那條推文,也從鼻子噴出一口氣的笑了起來。
他大概會看到吧。一定又會跟自己生氣吧。不過沒差。反正他一天到晚都在對我生氣。生氣的小和最可愛了。

盛夏的蟬鳴聲嘩啦嘩啦、嘩啦嘩啦的響。

馬上就要放暑假了。到時候能夠跟小和去海邊嗎。他最討厭海了,可是如果邀他的話,還是會一起去的吧。該做什麼才好呢,六十個可以每天都在一起的日子,怎麼樣才不會浪費掉呢。
討厭出門又討厭海的小和,到底該怎麼度過暑假阿。
真是mission impossible耶。

想著想著,把車子打著就又去看手機。真是個要不得的毛病,有事沒事就會想按開手上的home鍵,螢幕鎖屏是二宮站在陽台上,倚著身體從高處往下看的照片。嘴巴微微開著,頭髮剪得很短很短,穿著一件洗到褪成灰色的汗衫。那是他二十一歲的時候,那麼久以前,相葉連怎麼拍了這張照片都忘記了,可是照片裡二宮的年紀卻記得很清楚。

人的記憶真的是奇怪的東西,明明近在眼前的人事物,卻常怎樣都想不起來,模糊不清,而那些早就過去很久遠的,卻鮮明的彷彿烙印在腦裡,揮之不去。

總是對他有很多感謝的話想說,可是一見到面卻又忘記自己想講什麼,只能像往常一樣聊著漫無邊際的天,本來打好草稿的感動的話,突然就變的太濫情太噁心,說不出口;但是不見面的時候,甚至只是經過曾經一起吃過的咖哩店門口就會想見那個人想見的不得了。

成為好朋友的開始都是一些瑣碎的事,好像只是借一塊橡皮擦,抄一次作業,打一次球,座位臨號,回家同路,這些零零碎碎的偶然拼湊起來,竟然也可以成為讓他們在一起這麼久的契機。

到底是為什麼呢。

我們能夠一直在一起這件事。

果然是某種奇蹟吧。


那則提到二宮和也的推特,最後被相葉給刪掉了。雖然沒有引起更大的騷動,但那也只是因為,同時間有另外一件更引人注意的事發生而已。

大野智主演的舞台劇其中的工作人員匿名投書給娛樂週刊,聲稱已經在關西巡演、並即將於東京上演的新劇,其一直未公開作者的劇本其實是由二宮和也撰寫,包括最初的角色勘定甚至部分演出指導都由他擔綱;他們稱二宮為隱藏版導演,本劇最大的幕後推手,即便最初沒有用二宮的名聲做為宣傳,新劇仍然佳評如潮,證明這個人的才能的確不容小歔。問題是二宮所屬的編輯部似乎完全不知情,目前尚未發表聲明承認此事。

娛樂新聞版面上全都是這個消息,包括推特也被洗頻,有些人讚賞,有些人罵罵咧咧;自己的連載不好好寫,跑去寫劇本,還躲躲藏藏的,事務所知道嗎?這難道沒有越過界嗎?這個人把業界倫理當成什麼了,以為自己很紅就怎樣都沒關係嗎?

諸如此類甚至更激烈的發言,看在相葉眼裡,卻像通過了一層濾網,一點情緒都沒留下來。

自從二宮開始踏上小說家一途,相葉很快就明瞭,很多時候自己並不能幫對方承擔他必須承擔的東西;二宮消化下的那些情緒,有一天能夠變成他創作的原料,他從不讓相葉替他分散他的負面能量。相葉總想,那樣積壓濃縮了那麼多情緒的二宮,冷靜的眼睛底下醞釀的力量是如何驚人。瘦扁的身體裡面藏了多強的爆發力。不願妥協的身影,好男前,可是又讓相葉覺得說不出的彆扭。如果不能為對方分擔這些傷心的痛苦的憤怒的焦慮的事,那自己在二宮身邊的意義又是什麼呢。雖然不知不覺間也被訓練得能夠平心看待一切針對二宮的適當或不適當的發言,但是那份疙瘩也不會因此變得比較不明顯。

嘆口自己都查覺不到的氣,相葉拉下手煞車,駛出仍然在上課時間的寧靜校園。

 

「訥,如果我把那張水母換掉你覺得怎麼樣。」

「我能怎樣,你想換就換阿。」

「可是你從來不換螢幕保護程式的,我怕你是不是喜歡啊,換掉會不會不高興。」

「我才不喜歡水母,你要換我求之不得。」

「可是我喜歡啊,怎麼辦。」

「那就不要換啊。」

「你不是不喜歡,我還是換掉好了。」

「你很煩欸,不用換了啦。」

「我回家就去換掉。」

「就跟你說不要換了啦!」

「不換?」

「嗯,不換。」

關到很小的音響傳出斷續而細微的廣播聲,開著免提模式的手機就安在導航器的邊上,通話聲音忽大忽小的,手機大概有點壞掉,舊了,是該買支新的了。相葉穩穩的握著方向盤,往千葉的路上左手側一大片都是海岸線,接近夏至的海藍的嚇人。他給二宮撥了電話,沒想到那個正在鬧失蹤的人很普通的就接起來,好像一個什麼重要事都沒發生的下午一樣。問他在哪裡,便老實的報上地點,根本沒有躲起來的意思;乖巧配合的像是,他一直在等相葉的電話,等著相葉來接他一樣。

「小和你要回家吃飯嗎。」

「終於有一天是你來問我了。」

「誰叫你是宅男。」

「我這叫做在家工作,條件夢寐以求好嗎。」

「可是房租是我付的。」

「車是我買的。」

「可是燃料稅是我去繳的……」

隨意而普通的對話,沒頭沒尾的,可是互相都能立刻明瞭並接上話題,他們的通話總是沒有一個像樣的開頭,彷彿對方一直在身邊,不需要說明,就只是把想講的話扔出去,深信他能完美穩妥的接下。

對方那邊傳來了獵獵響著的風聲,感覺像在一個很空曠的地方。

相葉想像著二宮一手握著手機,一手護住通話口的樣子,已經有點長的劉海被風掀起,露出最近開始出現一點抬頭紋的額頭,眼睛微瞇的樣子看起來又更年輕十歲。簡直已經到一種讓人覺得很犯罪的幼年程度了,那個人到底是怎麼長的可以越長越年輕,是因為他吃的比較少比較輕淡嗎?

「王子大人,你把車開到哪裡去了?」

「你看到推特啦?」

「廢話,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

「別急嘛,我要先穿過森林、越過護城河,還要打倒看守高塔的噴火龍啊。路很遠欸。」

「喔。那噴火龍給你打電話了嗎。」

「……松本桑他很生氣,沒關係嗎?」

「他噴火了嗎?」

「沒有。」

「那就沒關係。」

怎麼可能噴火嘛。

雖然這樣想著,卻又覺得安心了下來,二宮聽起來沒事,如往常一樣壞嘴又有點詼諧。
總覺得這種程度的任性和亂來完全是可以接受的,相葉不知道這樣的自己正不正常,可是他確實極少對二宮生氣,即使生氣,也三兩下就會被安撫下來。在二宮面前的自己有時候真的很弱勢,說不過也氣不起來,但心底深處卻完全明白,這追根究底就只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怪不得誰。

為什麼會對那個人擁有這麼大的容忍範圍,相葉自己也感到很迷惘。又摳門,又尖酸刻薄,吃定他就是會心軟所以就變本加厲,出門吃飯永遠不帶錢包可是又在雜誌上寫著自己最看不過要約會對象買單的行為,常對他做出物理上的人身攻擊,在他出糗的時候第一個跳出來大聲嘲笑他,老是把歪理硬凹成事實,一直不運動結果就長小腹,叫他不要一休假就打24小時電動他聽也不聽,掌機摔壞的時候比看到他受傷還心疼,被粉絲由其是女孩子簇擁的時候就會露出超級讓人不爽的得瑟表情,身體每況愈下常常腰疼,傳給他訊息老是已讀不回,現在又多了一個擅自失蹤的惡行,二宮的缺點相葉數都數不清,可是神奇的是在細想這些缺點時,他一點都不覺得生氣。

反到是嘴角不經意的就上揚了起來,突然就覺得好想揉揉那個人的頭。

從中學開始就是這樣了,他好像只要碰到二宮就會變的鄉愿,好像被欺負其實又沒有被欺負,好像關係很好又好像關係很差,好像被討厭又好像被喜歡,搞不清楚,可是也沒有因此想要離開過。也許也跟二宮長著一張很可愛的臉有點關係,相葉覺得他好像小狗,個子本來就嬌小還很會裝可愛裝可憐,二宮根本完全清楚自己的生理優勢可以用來幹麻,就那樣吃喝撞騙二十年,相葉一邊覺得不可思議又很沒節操,一邊又覺得二宮有時候還真的可愛到讓人心臟無力。

可是最後為什麼會喜歡上,又是一個難以解釋的事情。

可愛歸可愛,相葉最清楚二宮是個徹底的男人,行事作風包括有些的亭主關白都是,其實帥氣男前的不得了。他怎麼會喜歡上他,這可能是相葉一輩子都答不上來的問題。並不是那種我愛上了一個人那個人碰巧是同性這樣的事,而是深埋在那更之下、連言語都無法叵析到達的地方,複雜的表象下其實非常非常簡單的東西。

相葉又想起好久以前的那天在看台上,他曬的頭暈發軟,有點中暑,一轉頭就看到二宮在身後幾級階梯下。大概是聽到遠處有人喊著什麼的聲音,他正回過頭去,而當相葉往他那兒看的時候,便像接收到了什麼信號一樣的轉回頭來。他仰著臉輕抬眉毛,露出一個疑問的表情,薄薄的嘴唇輕抿著,隨後彎出一條弧線。夕陽落在他的臉上,燦金色的瞳孔裡燒出兩朵太陽花。

他怎麼能不愛他。

他給自己找好多理由,可是追根究柢原因也只有那單純的一個。

好きだ。

貴方のこ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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